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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

  在坠入一片黑暗前,曾有一些斑点状的蓝光在我眼前如蝴蝶一般毫不优雅地蹿过去。我看到有些许影像晃荡于一座暗黄色的拱桥上,桥两头尖尖,像一艘摇曳的船,桥洞底下是奔腾的河水。桥头立了一块尖碑,洋洋洒洒地写着:奈何桥。

  桥的尽头有一个穿着黑色衣服,佝偻身躯的人,手里端着一只瓷白色的碗,在黄昏一般雾蒙蒙的背景下格外刺眼。喝下碗中液体的每一个人的身体都会变得越来越透明,慢慢消失,化为一缕轻烟散向不知道什么地方。我便是那些影像其中的一个投影。这仿佛是在KFC买早餐,我想,总会很快到我的。于是我一开始还兴致盎然地观察队伍前后的形形色色的人。有人面如死色,有人面带懊悔,有人带着安详而期待的神色,也有人毫无所谓似的。我猜想也许他们曾经是老师,教过一帮令人头疼的学生;也许他们曾是办公室职员,过了无比平凡也毫无特色的一生;或许他们有人做了明星,演过戏,上个综艺,风光过,过气过,可是死后真的有人记得他们吗?我多少有些嘲弄的意思。我很快便感到百无聊赖,一些过去的、属于生前的往事便像那些烟一样涌现。我记得我早上六点起,八点钟喝了我一直喝了三十年都觉得很苦的一碗中药,然后慢悠悠想去买菜,因为今天女儿和女婿要回家吃晚饭。中午我想让家里那个除了跟雕像一样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老头帮我洗个碗,他不愿意。下午我和一个几十年的好友去看另一位好友。他得了老年痴呆,生活早已不能自理。屎尿总是拉了一床,连子女都嫌弃他。我每次都会问他是否还记得我,他也总是痴痴地看向我,露出一个傻乎乎地微笑,像个孩子那样。我和自己的女儿说:“如果你妈有一天也这样了,你就让我去死吧,我不怪你。我不想做一个洗澡不知冷暖,吃饭不知饥饱,连最爱的人都再也认不出来的人。”而女儿总是怪我多想。他们不知道我从来不怕变老,从来不怕脸上爬满多少皱纹,或者发福,变得唠唠叨叨。我讨厌的也许从来就不是衰老本身,而是怕失去所有记忆,变得一个累赘,躺在床上过连女儿都感到嫌弃的残生。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和朋友约好每天上午九点都和对方发一句话,说什么都可以,发一个表情也行,无所谓对方有没有回复,我们只是想知道对方安好。

  是那么一个阴天——像是一个想哭又哭不出来的孩子——迟迟没有下雨。我想这雨一定会很大。我从九点等到下午一点,靠在按摩椅上紧紧攥着手机睡着了,醒来也没有看到消息。眼前忽然一片氤氲,我抬手摸摸皱巴巴的脸颊,干枯的指尖一片麻木,突然感到一片湿润,才楞然察觉自己已经哭了。一瞬间,我有了一种置身川流不息的人海中间,迷途的感觉。我跟老头子说起,他说:很快就会再见的。

  突然,队伍后面的人挤了我一下,似乎有人为了先喝那碗汤而发生口角。我疲惫地叹了口气,抬头看到古画做旧般昏黄不清的天空又一次陷入沉思。我这一生到底做了什么了?小时候每天喝一碗牛奶,工作了以后每天喝一杯咖啡直到医生告诉我最好戒了,于是我每天喝一碗药。以前我每天六点起床去学校,以前我每天六点起床准备赶在早高峰前去单位,以前我每天六点起床给孩子烧早饭……每天似乎都急匆匆地过去了。等我再也不需要赶时间后,我老了,身体不如从前了,我想去旅游又害怕,想吃很多美食又不得。我却还是每天六点起,却已不知该做什么。女儿大了,她再不需要我接送她上学,孙女也大了,不需要我每天为她忙前忙后操劳,就连和老伴都很少吵架了。我开始每天看着太阳从东边升起,金光灿灿地水似的流泻在阳台上;看着日头逐渐西沉,红彤彤地像极了人难返地一生。我常常感到失意,怅惘,内心中仿佛空落了一块。我找不到一个可以真正促膝长谈的人,女儿要工作,孙女也嫌我絮叨。一天到晚都仿佛跌落在一层层的梦境里面。我这八十年的生命是不是概括成一天还嫌啰嗦?

  队伍后面的影像又挤了我一次,恍惚回神,发现是排在我身后的人搡了我一把。我这才意识到我已经不知不觉到了队伍的最前头,正站在穿黑衣服的人面前。我没有接过从那骨瘦嶙峋的手里递过来的碗。我想问对方是不是故事里的孟婆。她说是的。她把手伸到我鼻子底下,无言的举着,直到我终于接过碗。当碗边碰到嘴唇,鼻子嗅到一股令人迷幻的香味的时候我记起大事一样放下碗。她疑惑地望着我。我问她:如果我喝了是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点点头。我有些遗憾,但又有些释然,仿佛一切都即将可以从头开始。就在我真的准备放下一切仰头而尽的时刻,我突然听到孟婆问我:“这辈子值得吗?”我放下碗,眼泪决堤。

  “干杯。”我说。眼前是一切黑暗,有一些斑点一般的蓝光在消散。我看见了我的病房,也看见了那些同样的影像。我也看见女儿带着她的一家人站在我灰色的躯体前。有一阵肉眼不可察的轻烟飘散进苍白的病房,停滞在刺眼的白色床单上。它留恋地拂过女儿又黑又长的秀发,淌过孙女洋溢青春活力,装着所向披靡、势在必得的、大大的梦想的躯体——至少他们还年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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