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的世界
——谭亚红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当年(1945年8月23日)八路军抗击日寇就是唱着这首歌进驻了张家口。此后,这首歌就像长了翅膀,从地方唱到部队,从乡村唱到城市,从晋察冀边区唱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
抗日,在那个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为了战胜日本帝国主义,国共两党摒弃前嫌,于1937年9月正式实现了国共两党的第二次合作,建立了一个以国共合作为基础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作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一部分,中华民族的抗日战争牵制和抗击了日本陆军三分之二以上、海军三分之一的精锐部队,开辟了民族团结史上的一个新纪元。
“日本鬼子来哒,连生,快西几走!”没等连生①这个还只有5、6岁的娃娃运过神来,大哥拧起他,就往山林里跑去。衡阳沦陷后,日本侵略者也染指了连生家乡的这个小山村。
1944年6月23日~8月8日在那个作战区域长达39万平方米(东西宽约1500米,南北长约2600米)的衡阳战场上,由国民党第10军军长方先觉将军率领的1.76万余人的守军,在日军兵力、火力占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同日军第11军司令官横山勇带领的11.7万侵华主力部队,展开了为时47个昼夜的激战。这次战役中国军队成功阻击了超过自军总兵力的日军,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衡阳会战在日军第二次总攻前,就连战场周围的野草、浮萍也早就全都被吃光,最后以守军弹尽援绝、城破沦陷告终,但此役重挫了日军嚣张气焰,甚至撼动日本政坛(东条内阁因穷于应付而崩溃)。“衡阳保卫战”由此成了中国抗日战争史上以寡敌众的典型战例,被世界军事学家誉为“东方的莫斯科保卫战”,为8年抗战史中作战时间最长、敌我两方作伤亡官兵最多、程度最为空前惨烈的城市争夺战,也是日本战史中记载的唯一一次日军伤亡超过我军的战例。
“衡阳保卫战”期间,至今仍有一个难以理解的“谜”,就是在衡阳47天的战斗中,“国民党军队已开始有了混合编成的中美空军,空中优势已不在日军手中,”可是,衡阳战区却没有发生任何“空战”。据战争史料记载:国民党空军损失的唯一飞机,则是由日军地面炮火击中的。每天双方空军就像事先排好的节目一样,你的飞机轰炸完,走了;我的飞机再来轰炸。这一现象叫那些读史的人们实在是无法理解,也不知道要如何评论。另外,当时,衡阳外围援军共有8个军(20、26、73、74、79、93、100),兵力总人数是进攻衡阳日军的3倍,且握有全新美式机械化装备,可见其实力雄厚。他们到达雨母山、鸡窝山、樟树坳等地后(离衡阳城10华里以内),便停止不前,却说“激战一番,日军兵力强大”而撤走。而日军档案记载的事实是:“只有雨母山方向的援军与我军交火,重庆军企图冲破阵地,联队引诱坦克靠近350米直距射程内,立即调动速射炮击毁其两辆,第三辆见此情况,慌忙在公路上调头逃去,激战便告结束。”
拂去历史的尘埃,人们可以惊异地发现衡阳这座城市在抗战中实在占有很重要的一席。衡阳,称得上是一座当之无愧的“抗战名城”。
1945年8月15日正午,日本裕仁天皇通过广播发表《终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
9月9日9时,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在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大礼堂向同盟国代表、中国陆军总司令部总司令何应钦交出了他的随身佩刀,表示侵华日军正式向中国无条件缴械投降。至此宣告,国人经过八年的浴血奋战,抗日战争胜利结束。
“敬告全国同胞及全世界人士,中国战区日本投降签字仪式已于9日上午9时在南京顺利完成,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有意义的一个日子,这是八年抗战的结果。中国将走上和平建设大道,开创中华民族复兴的伟业。”
然而,抗日的峰火才刚刚散去,内战的硝烟又开始弥漫,山河破碎给连生幼小的心灵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湖南人民也是唱着这支歌,迎来了新中国的诞生。
1949年,湖南和平解放,战争的炮火声已渐渐远去。在衡山东部那个叫马鞍(五阳)乡②的大山里,连生手里拿着那把破旧柴刀,静静的坐在刚刚砍下来的柴堆上,虽然树条丫丫从烂裤片张开的口子里深深扎了进去,他不记得疼痛,只是孜孜凝望着云雾缭绕的山巅,梦想着山外的世界。
“连生,快西几回切(去)。”“嘛咯事!”“你屋里妈妈死咕哒。”
连生的妈妈刘美几,杨桥人。年轻的时候,像刘美几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农村妹子,虽然个子不算很高,但人长得清清秀秀,不能说是当地出众的美女,也绝对的可人。即便是解放前,在十里八乡说媒拉纤的人不少。那年有人给她说媒,可不知怎么家里就稀里糊涂定下了一门亲事。后来才知道,对方原本是个痴呆之人。刘美几也听到了,哭啊闹啊,总算让家里退掉了这门不幸婚事。不久,她又经人说媒,这才嫁到了马鞍乡这个穷山僻壤的山沟沟里。不管怎样,男人东来忠厚敦实,也让她感受到山里女人真实的生活。可婚后的20多年里,刘美几一连生了十几个孩子,一半的孩子生下来就因为穷困饿死了,剩下的是老大团芳、老二国芳、老三维芳、老四连生、老满秋生,女儿翠莲(实际上是老二,但过去女子不算在排行里)。如今在这些孩子当中,老大、老二已经成了家。三儿子维芳因为饥饿,在解放前,就不得不卖给衡山一罗姓地主家。年幼的女儿翠莲,十三岁就嫁到了同村的刘家。饥饿与穷困让刘美几当年那个清秀的美人儿,在四十岁出头就成了如今现在这样一个老态龙钟的娭毑。她把自己仅有能食的口粮都留给了连生幼小的弟弟秋生,却常年用裤腰带勒紧了已是枯瘦如柴的那一层肚皮。
“老官子,我回娘屋里切(去)弄点洽咯东西好呗!”
“好诺,快西几回!”
刘美几走了,这是刘美几与东来在人世间的最后道别。在那条她多年走过的回家山路上,刘美几早已是饿的昏昏沉沉的。走啊!走啊!累了,停下来歇歇脚。饿了,停下来,再用裤腰带勒一勒枯瘦如柴的肚皮。这一次,刘美几用了大半天的时间,走完了她人生最后的这几十里山路,傍晚前总算走到了娘家的门边。
“妈-妈!”刘美几几乎没有了什么力气,只能用这么微弱的声音,来喊完她一生当中最后的一声:“妈妈!”
“美几,回哒!”
在刘美几母亲从屋里跑出来看女儿的同时,刘美几那双小脚一斜,身子便缓缓落下。就这样她走了,她带着对男人东来和孩子们的眷恋走了。
大儿子团芳把妈妈刘美几运回马鞍乡的时候,东来牵着秋生在村头的桥边去接。此时,望着远处岭坡大路上下来的灵车,东来强忍着内心的哀痛在想着,他想着如何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将在什么地方安息。年幼的秋生把脸贴在爸爸东来的裤脚边只是不停地哭着喊着:“妈妈!我要妈妈……!”
让刘美几没有想到的是,没有万贯家财的东来,仅仅凭借是乡农会主席的大儿子团芳,居然要把她葬进近百年来穷苦的族人们想都不敢想的人形山。那可是乡里面传说了几百年的神奇灵山,过去在马鞍(五阳)乡只有几家拥有点财富的地主豪绅才有能力将仙去的前人葬入这座灵山。为此,他们可以不惜倾家荡产。更有甚者,拿出了全部的家当,就是为了得到他们选择的这人形山裆下正中的那块墓地。可就在他们挖出裆下墓穴的时候,墓穴中定然冒出了股股清泉,那家的人儿便请来和尚、道士,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最后才将逝去的家人入土。这些无从考证的传说,确是从那些带着理想和抱负的后人神奇地走出大山后传开了。
“好大行,好四行,亏二行,亏满行。”“这块地,埋咕宁怠。”“冒,假咯!”来了好多看地的老人,他们说东道西。其实,东来早就想好了要把自己和刘美几将来的墓地定在族人都看好的,这块颇具灵气的地方。那是祖上怕别人占用这块风水宝地而做的一排假坟,也是东来的先人葬入人形山心脏部位一大组墓的旁边。
更没有让她想到的是,就在她下葬的时候,大儿子团芳破例举起手中的步枪。“嘭`突叭`哒砰!啪”,就是这个刚刚翻身获得解放的山里娃子要用这久久回荡的枪声来告别这个历经沧桑,还没有来得及享受新中国幸福生活的女人。
难忘的1949年,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共和国成立。那年,连生的妈妈去世了,他才11岁。
连生的爷叽(爸爸)东来是一个典型的山里农民,常年的生产生活也已让他过早地衰老,12个孩子当中6个早已夭折,尽管他每天埋头围着那“一亩三分地”③劳作,可一直没有让他的家庭摆脱贫穷,以至于连生后来“我要读书”的愿望坎坎坷坷,但所有的这些终究没有打断连生走出大山的梦想。
妈妈走了,小连生从小酷爱读书识字。因为家庭贫困,小连生四册发蒙,五册又因贫困缀学,后来还是在农会的大哥和在乡政府当秘书的姐夫资助下,最终学完了六、七、八册。
“连生,明天去杨桥完小考试不。”村里的玉刚乃几在问。“你读了完小,会克(去)。我还要回去问我爸爸。”连生说完,担上那担柴,嘴里哼着那首刚学的新歌:“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顺着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径自往家里走去。
“爸爸,要连生去考一考。”姐夫年发来了说。东来坐着屋子里,两眼直直地望着墙角边那口空空的米缸,右手不时在胸口上下摸来摸去。别看连生还小,自从大哥、二哥成家,姐姐嫁人,他如今在这个家里也算得上顶梁柱。这心里的疙瘩顶着心口,怎不叫痛。虽然,东来不情愿,但最终还是同意年发的意思,决定让连生去镇上考考,试一试。
一只井底之蛙,想爬至3.3米高的井外,它每个白天向上爬行0.5米,到了晚上休息时又下滑0.2米,那青蛙多少天能爬到井外?
“11天。”
“整个乡里去考试的乃几、妹几,只有连生乃几一个人答对哒。”
这个消息,东来当然也听到了,别看一声不吭,就算是他两只脚还在田里左右来回犁着,可那心里的那份高兴的劲儿是不言而喻的。痛,怎么?心口上那疙瘩又长大长大了许多。
转眼要开学了,大哥和姐夫年发为连生准备好了被子、帐子。他们就在把这些东西和连生一起送到学校的那天,东来也走了几十里的山路,赶到了学校。他是去把连生的行李挑回马安乡。
王校长跟在后面追出来说:“东来,新中国成立了,国家搞建设需要读书有文化咯乃几!”王校长也是土生土长的杨桥人,中等身材。别看他视乎文文弱弱,可是位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可现在不管王校长怎样喊着,东来就是没有回答,只是稍慢了步子,担着那副挑子往校外走。
“东来,连生算我半个崽,学费我来交!”东来仍旧没有回答。
“东来,东来!”王校长无赖地望着东来的背影,继续喊着,喊着。东来没有停下脚来,可眼角的泪珠“吧嗒!吧嗒!”不住地撒落在脚下即将扬起的尘土上。
连生的眼眶也湿润了。但他试着用袖角擦了一次又一次擦,始终没有让它掉下来。因为他知道,爸爸也是冒办法。妈妈不在了,弟弟还小。
回到家中,连生每天仍旧是天才刚刚蒙蒙亮,就爬上山去,砍上几担柴。歇脚的时候,连生就用树枝在地上练习写字。后来连生那笔刚劲有力的字也是这样炼成了。可如今只能这样写着、画着,他要用这小小的树枝去勾勒梦里向往的山外世界。到了午后,连生就会去河边捉点小鱼。由于连生人小,个不大,再加上家里也无多余的开支购置网捉的工具,也只能在浅滩的水草中,两手一合捕捉。连生人小手小,为了有所收获,捉鱼时的速度可不能慢。不然,回家的时候,将会是一无所获哦!晚上,连生在屋里还得打上几双草鞋。为了把草鞋打的结实、耐穿,连生就在搓绳的时候,将拾来的烂布条子编在里面。可就是这点东西,小连生大多都拿去换了钱,交给爷叽填补了家用。
入冬以后,大地上还没有铺上雪,大山里的寒风吹起来,实在是冷。连生
只能把同样穿着单薄衣衫的弟弟秋生紧紧地抱在怀里。
“爸爸,你不出切(去)。”连生问。
“不出切(去)。”
只有此时,连生才能把爷叽那件没见到几点棉絮的烂袄子穿在身上,去乡间的房前屋后和岭坡上挖点冬笋。小连生竟然可以根据竹叶的生长情况,便能判断那根竹子下有笋。只要他去挖过的竹林,别人知道后,就不会再去了。所以,他每次出去挖笋,一挖就是满满一筺回来。都说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东来,连生回来好呗?”玉刚的爷叽过来问。
“吗哥好来。你崽呢?”东来回问。
“玉刚,冒宁管,冒事列井困滴。不匠连生,有事列,滚翻起身一线飞脚打西克哒。”
“莫是葛细葛港涅,细宁几还看不出哎。”东来回答道。
“东来和玉刚两甲乃几螨滴好,细时几一起看牛恰草。我屋里玉刚读了八册书,初中都冒考滴起,只能在家里作田。”
“东来,连生这个乃几,你告滴好罗!会读书,以后参加工作就好咕哒……”玉刚的爷叽还在滔滔不绝跟东来说。
就在这之后不久,乡里举荐连生担任了村上的会计。晚上,还在农民夜校当上了群师(老师)。连生白天在村部算一算帐,晚上就去夜校讲课。别看村民们白天劳累了一天,可晚上想读书认字的人还不少。
教室里,在简易的木制讲台上,除了整齐摆放的几支粉笔外,还放着一盏油灯,灯芯也只是微微出了点头。点燃后,整个教室就显得特别的亮。下面的板凳上,几乎没有见到空的位置来,那些娭毑、满满、醒几、姨几们,有的怀里还抱着孩子。
连生在讲台上,捻起一支雪白雪白的粉笔,走到黑黑的黑板前,只是微踮起脚尖,在黑板上方方正正写下了三个大字。
“连生,这三个字嘛咯念来?”
“毛—主—席!”
“毛主席!”
“对,毛主席!”
“没有毛主席,就没有共产党。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山村的夜晚是那么的静,静得让马安乡的乡民们都能听到那盏油灯下的朗朗书声。那书声传的很快也很远,据说还传遍了整个衡阳城。
每当和风吹散了云雾,群山环抱的马安乡那些山村里又是一幅幅山民们日出而作的田园画面。
“玉刚,你不跟你爸爸切(去)来田。”连生问。
“不切!你嘞?”玉刚回答。
“砍柴。”“那我同你一起克(去)!”
一路上,那漫山遍野的乌泡(野草莓),青的、红的,一片一片的,酸酸的,但连生、玉刚他们尝下去的更多是甜甜的……
1953年,新生的共和国政权为开创中华民族复兴的伟业,尽快建立起社会主义工业化的初步基础,走上和平建设大道,制定了发展国民经济的“一五”计划,毛泽东主席欣然做出了关于湖南要建成工业省的指示。
1957年12月31日,国务院下发了关于湖南钢铁厂设计任务书的批复,同意了冶金工业部提出的建设湖南钢铁厂的设计任务书和厂址的选择。而早在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作为中国经济命脉的东北煤、铁基地已沦于日本的铁蹄之下,随着发展内地煤、铁基地的呼声日益增高,当时的国民政府行政院资源委员会就提出了在湖南建设中央钢铁厂的意见。确是因日本侵华战争而夭折,后来又因国内战争搁置,而国共两党政府恰好选定的同一地区厂址的建设蓝图即将在新中国制定的发展国民经济计划中得以实现。
“中央决定在湖南建钢铁厂,现在正在各个县市招工,我们要把乡里有文化咯乃几送去。”在马鞍乡政府的会议室里,乡政府的几个主要领导紧急磋商讨论县里下达的招工指标名单。
“连生那个乃几不错。”“我同意。”“我也同意。”
“年发,记录一下,名单报县里。”
从乡政府回来,团芳赶紧去爷叽那里,他要把这个好消息尽快告诉爸爸东来和弟弟连生。
“连生,你来一下!”大哥在喊。
“嘛咯事!”
“乡里下来了湖南钢铁厂两个招工名额,报上去有你一个。”
“去哪里!”
“湘潭!”
湘潭,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故乡。那座因为一代伟人毛泽东而闻名于世界,让许许多多刚刚获得解放的人们向往的城市。连生就要离开这大山,就要去红色的革命圣地,到那里去建设一座钢铁新城!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连生在那条熟悉的山路上走着,唱着,跑着,唱着,就像长了翅膀。从此,连生的心自南岳衡山的群峰中飞出,一下子飞了起来,飞向了山外的世界。
后来,正是连生圆梦之后,也让爷叽东来一生八十多个春秋岁月当中唯一一次离开了生养他的大山,到过新中国红太阳诞生的地方--湘潭,说起来,那也是二十多年以后的故事了。
注①本文中的主人公连生及所有人物均系真名实姓。
注②马鞍(五阳)乡:49年前的旧称。即后来的东烟乡,以后又并入现在湖南衡东的杨桥镇。
注③“一亩三分地”:指当时租种他人的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