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
今年冬至,我心清凉。人生匆匆十八载,一枝雪梅的初颜,抵不过易老的时光。这些年,我如一株草木,不美丽,不高贵,却简约、宁静。人生如寄,缥缈若尘,再浓郁的世味有一天亦会淡白如水。云海一梦,回首前尘,纵然十年漂泊,亦有情可忆,有味可回。弹指一挥间,我已有好久没有回到故乡了。此次回乡,亦是惦念了很久的事情。还在很遥远的地方,我就下了车,带着自己简单的行囊,想要用双脚再次丈量那片土地。走在熟悉的路途,才知何为尽乡情更切。在这里,每一株草木,每一粒尘埃,与我而言,都是阔别已久的老友,令我生出无限的欢喜。我的家乡,有山、有水、有房子、有家禽,简约宁静,不着一丝浮华的痕迹,仿佛是一幅大家山水画,山寒、水瘦、素结、安然。记得屋前有一口池塘。勤劳的祖父种了莲藕,放养了鱼苗。父亲曾多次跟我说起,他年幼的时候,每逢假期,他便会和兄长制作简单的鱼钩,钓上几尾鱼,再挖出几支莲藕,带回家中,让祖母将它们变成一桌可口的饭菜。莲花开时,父亲也会采来莲花,装饰姑姑的小屋,也许在那样的年代,那是一位兄长唯一可以送给妹妹的花朵。祖母说,莲藕也可以做成藕粉,用开水和白糖冲着吃,而莲子亦可炖汤或者熬煮。父亲说,于他而言,莲子与藕粉是那个清贫的年代里最滋补的食材,父亲百吃不厌。我想,在那个一穷二白的年代,一个池塘改变不了一个清贫的家庭,却可以给他们带来无限的幸福和欢乐。莲,是人间草木中我愿意亲近的植物,她是红尘路口的初遇,亦是前世种下的善因。而莲荷因她洁净的本真,成了佛前灵性之物。今生,如若有缘,我愿化身为莲,常伴佛前,结缘今生。冬日里,站在老屋的池塘前看荷,莲落叶枯,万木萧索,虽没有清凉夏日里的风流韵致,但那枯萎的荷梗,随意地散落于池塘里,不事雕琢,独成一片寥落,孤独。无论四季如何更替,她的端雅姿态,从容气质,都不以岁减,不以物移。岁月既是如此无情,当初又何必无私地给予?每每回乡,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看望祖父和祖母。我知道,在那远方的袅袅炊烟下,早已有一桌为我等候的饭菜。青椒炒鸡蛋、清炒小河鱼、竹荪蘑菇汤、荷叶煮粥,于我而言,这些简单的饭菜,胜过世上一切的山珍海味。漂泊在外,我从不饮酒,但回到故土,我却无论如何都要喝几壶祖父自酿的桂花酒。祖父一生爱酒,与酒亦是结下了不解之缘。他曾说,我若不喝酒,饭也便吃不下了,生命亦即将走到尽头。这话不是骇人听闻,祖父爱酒,不是借酒消愁,亦不会醉酒乱事,只是一种单纯的喜欢。年轻时祖父走南闯北,为家计奔波,放逐天涯的日子里,酒成了最知心的朋友。劳累之时,几盏酒下肚顿觉神清气爽,浑身来劲;冬日寒冷之时,喝几口酒,便不再觉得寒冷;赶夜路回家时酒亦可壮胆。久而久之,祖父便对酒有了依赖,无论去往哪里,总是带着一壶酒,时时惦记着。祖父虽爱极了酒,却也是饮之有度,平常时候点到为止,只有逢年过节,一家团圆之时或者遇上多年故友,祖父才会开怀畅饮。祖父酒量极好,极少醉酒,即使醉了,也极为安静,只要好好睡一觉就好了。也正因为如此祖母从不担心祖父会喝酒闹事,就由着祖父喝。每年花开之时,祖父会从酒坊打来白酒,用菊花、栀子、枸杞等酿成各种口味的酒,然后将其沉封,等待远飞的鸟儿归巢,再开启那深藏的佳酿。祖父并不爱桂花酒,是我年幼时迷恋它的香气,并从遥远的江南水乡带回有江南气息的桂花树,并让祖父载种在门前屋后。自此,每岁十月,桂花盛开之时,祖父便会为我酿一壶桂花酒,无论我是否会归来,祖母亦会将我喜爱的桂花以及荷叶仔细晾晒,供我泡茶。晴方日好的时候,我会和祖父祖母聚在自家的庭院。祖父坐在那张洒满沧桑的藤椅上,双目微闭,而我则会生一盆炭火,为祖父温一壶自家酿成的水酒。年轻时,祖父学业成绩突出,念完高中便被分配工作。但那时年少轻狂,总有许多浪漫的幻想,便逃离了束缚,背上行囊,踏上寻梦的路途。后来祖父拜了一位木匠师父,从此行走天涯,为他人打器造具。祖父说,那个时候,今日山南,明日水北;今朝风雨交加,明时斜阳万丈。放逐天涯的日子里,虽然少了一份安稳,却用双脚丈量了土地,踏遍山河,遍赏了盛世。也许是因为走得累了,中年后的祖父回到家乡,收起了精湛的技艺,守着祖母和几个孩子,安稳地过日子。祖父是一本永远都读不完的书。记得儿时,夏夜在自家院子里乘凉,祖父总是给我讲些那些我永远都听不厌的故事。儿时的欢乐该尽在眼前,可是,只一剎那,就觉恍如梦中,犹如雾里看花,总给我朦胧的感觉。儿时在月光下读红楼,很喜欢其中的一支曲子: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预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曾有位作家用无常空苦这四个字来评论这支曲子。彼时年少,不曾亲尝世情冷暖,亦无法体味何为无常空苦。直到后来,我做了行走天涯的过客,才那么深刻地明白,人世无常,世间万般,皆有定数,无论起落,都有自身的风骨。就如这曾经喧闹的村庄,我从不曾想到,往昔的青山绿水和人声鼎沸竟成了如今这般苍老的模样。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当行走天涯,横刀跃马,去更广阔的地方追寻梦想。我不是好男儿,亦没有远大的理想,却随波逐浪地离开了故乡。回乡时,祖父越来越多地跟我谈到死亡,每一次,都给我空前的绝望之感。祖父说,年轻的都走了,只剩些老年的,不愿离开的还守在这里。有一天,这些年老的都会离世,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村庄,荒无人烟。这原本是他们希望的结果,少辈们都离开村庄,去城镇里生活,摆脱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可是真到了那一天,心底却又有无限的荒凉。我不想去面对,可这自然的定数,人生的必然,我又要如何躲得过?本以为,尝过尘世种种烟火,走过浮世种种路途,我早已可以看淡生死,面对那一方小土丘,不再怅然若失。可是只一瞬间,就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彷徨孤独。原来,我也会害怕失去。安慰他人时有种种豪言,可到了自己身上,却只有空前的落寞。甚至,这一次,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地见一面。这人生百年,沧桑一瞬,来来去去,我如何做得了主。故乡已无壮年,只有颤颤巍巍的老人,日日夜夜守候着这片土地。而这片土地也早已融入我的骨血,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想,无论我行走至何处,故乡都是我心头永不退却的潮水。去年夏日,我去寺庙焚香,寺里的师父见我这般年纪,却手持行囊,便对我说,人生无常,放下即是一切。那时的我,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淡漠如水,抛却一切,义无反顾地背上行囊,从此,不做归人,不是过客,只是天地间一缕飘飞的烟尘,带着一颗漂泊的心,走在注定的归途。可是,此次回乡,就那样轻而易举地打断了我的柔肠。我本不喜热闹,即便早已随父母在大城市安家,可我依旧有飘零的感觉。多少次,在夕阳将落未落的黄昏,走在人潮滚滚的街头,尽管周围有让人迷恋,让人追寻的热闹,可是只一瞬间,就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地彷徨孤独,这周围的一切与自己毫无瓜葛。然而回到故土,却有一种久违的心安。让我在尘世里找到了一份安稳。这些年来,无论岁月如何变迁,故乡的山水依旧那么清明绝净。我想,以后的岁月里,无论我走到多么遥远的路途,也无论我需要面对怎样迷惘的未来,每当年末,我都愿回到故土。彼时,暂且忘记尘世里的冷暖,卸下一身的疲惫,带着一颗洁净如秋水长天的心,回到心灵的原乡。曾经说过,我要守着故乡的山水与人情,门前栽花,屋后种树,简简单单,便是一生。等我死去就埋在老屋旁那颗我亲手所种的梅花树下,与我想要守候的人,遥遥对望,不惊不扰,如此这般,安好。但是后来我还是做了那个寡淡的人,将儿时的誓言轻易丢弃于烟水中,甚至忘记了它的模样。人生到底是无情,多年后,我还是选择做了那个薄情寡义的人,连人生最初的承诺都没有守得住,用每年屈指可数的几日回归来安慰自己不是一个背信弃义的人。然而我知道,故乡一直都在,没有远去。就算岁月的风沙历经千年,故乡依旧会是最初的模样。那些年老的乡人有一天会离世,但是,我想,也一定会有我这般的青年,一代代地追寻,一代代地延续故乡的生命。我想,以後的歲月裡,無論我走到多麽遙遠的路途,也無論我需面對怎樣迷惘的未來,每隨年末,我都愿回到故土。彼時,暫且忘記塵世裡的冷暖,卸下一身的疲憊,帶著一顆潔淨如秋水長天的心,回到心靈的原鄉。此心安處是吾鄉。故土,這個承諾,我給你,亦給我自己。梅清欢落笔于竹溪甲午年梅月